第2章
「這是哪個班的女生?」
周圍的同學哄笑,幾個調皮搗蛋的男生吹著口哨:
「老師,林兆是男的!」
我媽是個很傳統的人,她覺得周南絮一定是瘋了,竟然喜歡一個男生。
她把周南絮叫去了辦公室,斥責了一整個課間。
「你這樣對得起你爸媽嗎?對得起你自己嗎?你那麼努力地讀書,那麼好的成績,要為了一個男生斷送掉嗎?周南絮,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?看來是我從前太護著你,讓你連是非好壞綱常倫理都忘幹凈了。
」
她不顧周南絮聲淚俱下的祈求,通知了周南絮的家長。
那是一個以喝酒賭博為營生的男人,來到學校的時候就還沒醒徹底,掄起一旁的椅子就砸在了周南絮的身上。辦公室的老師們拼命地攔著,那男人才沒有對周南絮繼續實施暴力,可嘴上卻依舊不幹凈:
「你他媽的,老子養著你是為了讓你每天想男人的?你還真是隨了那個臭婊子,跟她一樣的不要臉。」
「我看這學你也別上了,真那麼喜歡男人就幹脆出去賣,走你媽的老路挺好,省得在這給老子丟人現眼。」
那天之後,周南絮的性向和家庭就在學校傳開了,各種難聽的傳聞在學生們之間流傳,從前那個被當做正面榜樣的學霸一夜隕落,成為了一隻人人路過都能翻個白眼的蛆蟲。
之後,周南絮就總是因為打架被通報批評,有很多次,林兆也因為幫他而卷入其中,我想,那大概不能算是打架,而是霸凌。
周南絮隻是在反抗而已。
可我媽不這樣認為,她覺得,周南絮這是自甘墮落,對此,她恨鐵不成鋼。
因為多次被通報且成績下滑嚴重,周南絮的獎學金被取消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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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那樣一個家庭,那樣一對父母,沒有了獎學金這對周南絮來說就是斷絕了他繼續讀書的可能。
他去辦公室求我媽,他想讓我媽跟學校求求情,別取消他的獎學金,我媽看著面前的成績單:
「獎學金的評比是按成績定的,周南絮,你自甘墮落,這也怪不了別人。」
那天我媽大概還跟他說了一些別的,關於她對同性戀愛的淺薄的,無知的,刻板的看法,具體是什麼,我不知道,不過我想,應該是很過分的話,因為那之後不久,周南絮就從七層的頂樓上跳了下去。
也是在那之後,我平淡的人生中,多出了一個想要替周南絮報復所有人的林兆。
我媽不是第一個,我媽是最後一個。
高考那天在考場外,林兆當著我媽的面親了我:
「陳老師,您不是最惡心同性戀了嗎?現在您兒子也是了。」
5
「自甘墮落」這個詞,六年前被我媽說給周南絮,六年後,林兆替他還給了我。
他大概希望這個詞能帶個我如同當年周南絮所感受到的,同樣的程度的傷害,不過要讓林兆失望了,這個詞現如今傷害不到我,自甘墮落也好,積極上進也罷,我都不在乎。
我隻是覺得很累,累到沒力氣去感知這個世界,也沒力氣回應別人的情緒。
林兆的復仇遊戲漫長而持久,久到六年了依舊要不依不饒,而我沒打算推脫責任,我媽當年的確有錯,但她現如今躺在那,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,也確實沒辦法去懺悔亦或者再承受什麼代價。
至於我呢?當初林兆給的那些難堪和痛苦,我現在實在感知不到,我回應不了他的憤怒。
所以林兆便更加生氣。
「什麼叫不再奉陪?許千樹,那是一條人命,這麼多年了,陳知樺她到現在,有過一聲對不起嗎?她是不是還覺得自己是個挺好的老師,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後半生的平穩安寧,六年了,午夜夢回的時候,她還會不會想起來,六年前有一個叫周南絮的人,那把殺死他的刀柄上,也有陳知樺的一隻手。
4第4章在線
」
我媽的那隻手,以一個老師的身份,無知無覺地引導了一場針對周南絮的霸凌。
可她沒辦法去親自懺悔,而在失去所有一切的感知前,她有沒有後悔過,也無人知曉。
「對不起,」我開口:「是我們的錯。」
引導一切的我媽有錯,生而不養的周南絮父母有錯,霸凌過周南絮的同學有錯,傳播難聽傳言的旁觀者有錯,對一切冷眼旁觀,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我,也一樣的並不無辜。
林兆松開扯住我衣領的手:「你沒辦法代替她說這句話。」
我沒告訴林兆我媽現在的情況,我了解她。
她是一個極其傳統的人,一輩子循規蹈矩,讀書的時候悶頭讀書,工作的時候進入體制內,該成家的時候遵從父母的安排去相親,在適齡的年紀選擇生子……她這一輩子,按部就班,哪怕一丁點差錯都沒有過。
可是,她的丈夫出軌了,那個曾經我媽引以為傲的幸福家庭在一瞬間支離破碎,在那個貧窮落後的小鎮上,她成了所有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和笑柄。
他們說陳知樺這個女人沒本事,連自己的男人都留不住。
我媽這輩子,做出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離婚,包括她親生父母之內的所有人都在勸,說離婚這種事傳出去不好聽,要她忍忍。
忍一忍?忍到什麼時候?到許千樹長大的時候?還是結婚生子的時候?還是孫子孫女長大上學的時候?可真到了那一天又會有人說:
「你已經忍了這麼多年了,也不差這麼幾天。」
我媽沒忍。
為了離婚,她跟娘家人徹底鬧僵,斷絕了關系,為了拿到我的撫養權,她選擇凈身出戶,一個人帶著六歲半的我,去另一個城市謀生活。
她體面了半輩子,驕傲了半輩子,脊梁骨挺直了半輩子,那天,林兆在熙熙攘攘的學校門口,周圍都是考生,以及來送學生的家長和老師們,其中還不乏她的同事、她開家會時坐在下面,尊敬地喊她陳老師的的家長們……就是當著這所有人的面,林兆親了她的兒子。
「陳老師,您不是最惡心同性戀了嗎?現在您兒子也是了。」
林兆給她的,是足以摧毀她所有支撐的難堪和失望,我至今記得我媽那時候的表情,無數次的午夜夢回,我一刻也不曾忘記過,那張臉上,是震驚、難堪、自責、是心疾首。
我想流淚,可我媽的眼淚卻先我一步流了出來:
「小樹,是媽媽沒教好你,是媽媽的錯,是媽媽的錯……」
我想,我媽一定不會想讓林兆知道自己如今的窘迫,我得守住她這最後一點體面。
不隻是我媽的體面,也是我的體面。
像是一場漫長的自虐,我沒辦法和林兆說「扯平」,況且,也確實扯不平,周南絮失去的,是他原本可以燦爛的十七歲,而林兆失去的,是他十七歲那年滿懷赤誠愛上的人。
可我也同樣的沒辦法責怪我媽,因為她躺在那度日如年煎熬度過的六年,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因為我。
我不知道該怎麼辦,像是走進了一條窄巷,前後都是帶刺的荊棘,往哪面走都是血淋淋的痛。
於是我便不想走了。
那條窄巷暗無天日,六年也沒能看到盡頭,並且以後都不會有盡頭。
我閉上眼,感覺自己陷在了泥裡,沉重的泥漿拽著我的四肢往下沉,每動一下都要費好大的力氣,太累了,實在是太累了。
我想,要不就這麼沉下去吧……
可是……
「小樹啊,我燉了排骨,一起來吃點啊!」
6
我沒完成「好好照顧林總」的任務,何文坐在沙發裡,摩挲著手裡的一枚古董扳指,聲音沒什麼起伏:
「許千樹,我讓你代替的那個人已經回來了,所以你應該明白,如果你對我沒有價值,我是不會再繼續付你錢的。」
他站起身,居高臨下地看著我:
「我這兒有個項目,需要林兆出點力,但他似乎沒什麼興趣,不過許千樹,我相信你會讓他有興趣的,對嗎?」
何文給了我一份合同,他說隻要林兆在上面簽字,我就能一次性拿到六十萬,六十萬,夠我和我媽花很久了。
我拿著合同找到了林兆,據實說了我和何文的交易。
「許千樹,你自己墮落也就算了,怎麼還有臉讓我幫你一起?」
我看著他,沉聲開口:
「就憑周南絮跳樓前,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我,雖然沒有留下什麼特別的話,但這確實是你不知道的部分,不是嗎?」
我把合同遞過去:
「林兆,一段關於你初戀愛人的最後記憶,你想知道嗎?」
「許千樹!」
林兆怒吼出聲,傾身下來用胳膊按住我的肩膀,呼吸沉重地瞪著我,一雙眼像是要瞪出血來。
「你用這種事情威脅我?」
我迎上他的目光,很久沒說話。
時間在這場對視之間變得過分漫長,不知過了多久,林兆終於卸了一口氣:
「許千樹,我是真的搞不懂,到底是你變了,還是我原本就沒認清過你?」
我想朝他笑笑,嘗試了很多次也沒把嘴角揚起來哪怕一點,便隻好放棄:
5第5章在線
「或許,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吧。」
那個我沒擠出來的笑容最後出現在了林兆的臉上,他笑起來,最開始隻是微微揚起的一點唇角,而後那笑容越來越大,直至變成肩膀上的陣陣顫抖。
林兆笑暢快了,又重新坐直身子,胳膊搭在沙發靠背上,手指抵著頭看著我:
「可是許千樹,我不想知道。」
我臉色變了變:「什麼?」
「你跟何文睡一個月他才給你兩萬,要不你跟我睡吧,這六十萬我給你,畢竟,南絮不是我的什麼初戀愛人,許千樹,我的初戀可是你呢!」
「林兆,你混蛋!」
我猛地站起身,將手裡的一張紙用盡全身力氣砸到他身上,可那到底是一張紙,像我的憤怒一樣沒有任何殺傷力。
林兆垂下眼:
「許千樹,你不能隻允許你自己卑鄙無恥,我也一樣的不是什麼好人,你要是願意,旁邊就是臥室,要是不願意……」
林兆緩慢地抬起眼:「那就拿著你的合同滾!」
我愣在原地,費了很大的力氣才重新開口:
「林兆,這全世界,我跟誰睡都可以,就隻有你不行!」
六年前,我和林兆搞在一起是因為眼瞎,心也盲,六年後我如果還跟他牽扯不清,那我就真該找根繩子,吊在我媽面前向她贖罪。
7
何文的生意沒做成,我失業了。
何文耳目眾多,他知道我拒絕了林兆的六十萬後著實有些吃驚,所以為了這個千載難逢的合作機會,他和我斷絕了關系,並且給林兆出主意:
「林老板想要人還不容易,軟的不吃咱就來硬的,許千樹家裡有個六年植物人、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的老媽要照顧,自己精神狀態還不好,大概是抑鬱癥什麼的,吃藥問診之類的也要花錢,況且,我聽說得這種病的人,都沒什麼精氣神兒,他沒學歷,想賺錢隻能下力氣,可自己又生病,說得難聽點,喘口氣都嫌費力氣的人,就不可能賺得到錢,林老板先晾他幾天,我這邊已經斷了他的資金來源,用不了多久,他就會上門求你了。
」
林兆精神有些恍惚,愣了半天才顫抖著聲音問出口:
「你說……誰?」
「許千樹啊,林老板不是看上這小子了嗎?」
許千樹?
何文字字句句說的都是許千樹,可林兆怎麼也沒辦法把他口中的信息和許千樹對上。
植物人、抑鬱癥、沒學歷?這怎麼可能?
林兆掛掉電話之後,急切地回到同學聚會的包間裡,隨便扯住一個人就問:
「你知道許千樹家裡的情況嗎?」
被扯住的同學愣了愣,歪著頭想了片刻,旁邊另一個女生先他一步開口:
「具體怎麼樣不知道,不過應該過得不太好吧,陳老師出了那樣的事,聽說跟家裡的親戚都沒什麼來往,這麼多年全是他一個人撐著,肯定挺辛苦的。」
「陳老師……是什麼時候的事?」林兆問。
大概是想起了什麼,被問到的女生說得有些猶豫:「就……高考那天。」